社工陈虹秀的暴动案于今年年底开庭重审。
2019年,香港政府因宣布修订《逃犯条例》而引发持续多时的“反送中”示威浪潮,在“反送中”运动期间,被控阻差办公、其后入狱8个月的社工刘家栋,将于今年9月底向香港社工注册局申请社工牌照续期,以便能继续以注册社工身份进行支援在囚人士及家属的工作。
但他担心,在今年香港政府修改《社工注册条例》之后,有刑事案底的他未必能够顺利续牌。
今年7月,香港立法会通过《社工注册条例》修订草案,香港社工注册局亦随修例通过而正式改组,大幅增加由政府委任的成员。一项社福界的调查显示,此举会令社工更难为弱势社群争取权益、也会导致社工在推行工作时可能有被指“危害国家安全”的风险。
最近,香港政府刊宪公布最新一份香港社工注册局“纪律委员会备选委员小组”名单,有一些本来在名单上面的成员发现自己在没被通知的情况下被剔除,当中包括在“反送中”运动期间,因身在示威现场而被控参与暴动、目前正待有关暴动案案件重审的社工陈虹秀、资深社工谢世杰等。
有香港社福界人士担心,过去曾因“反送中”运动而被捕的社工日后或会更难注册及续牌,亦有业界人士反映,近年社福界的政策倡议正遂渐减少,为免被投诉、续牌时被留难,也出现了自我审查的情况。
社福界:“三座大山”之一
2019年“反送中”运动期间,不少社工的身影出现在示威现场,驻守冲突现场的自发组织“阵地社工”也于当时成立,期间部分社工因涉非法集结或暴动罪而被捕。
据《明报》2020年的“李先知专栏”报导,当时中国中央政府驻香港联络办公室(简称“中联办”)高层曾经召集香港建制派立法会议员开会,其后立法会议员何君尧会后在建制派的通讯群组发放交流的重点,指未来需要处理“三座大山”,包括司法、教育、社福界三个界别。
陈虹秀是“阵地社工”的成员之一,2019年社会运动期间,她经常持着麦克风和小型扩音器游走于抗争现场,在警方与示威者中间作调停的角色,也会呼吁警方保持冷静克制。其后她被香港律政司控告于2019年8月31日在湾仔一带参与暴动,案件于2020年经审讯后裁定罪名不成立。
然而,香港律政司随后就案件上诉得直,案件需要发还重审,由于陈虹秀否认控罪,目前排期将于今年12月开庭审讯。
2019年“反送中”运动期间,不少社工的身影出现在示威现场(图为香港防暴警察在闹市巡逻,资料照片)。
陈虹秀在接受BBC中文访问时表示,近几年身边都有人担心她的社工牌照会被注销,由于社工的牌照需要每年申请续期,她并不肯定下一次的续牌是否能够获批。
若果将来真的无法再续期社工牌照,已从事社工工作多年的她明言会“不开心”,在这段日子里面,她也不断为自己做心理准备,可能现在就是最后一份能够以社工身份去服务的工作。
陈虹秀过去从事残疾人士相关的服务,因为案件在年底重审,最近她向社福机构辞去了工作,对于审讯结束后,她在社福界的前路会如何,她也有点不太肯定,“以目前社福界这么担心与恐惧的情况下,还有什么机构会聘请我呢?”
陈虹秀认为,即使日后失去社工牌照,她仍然可以从事社会服务的工作。
在这几年间,除了社工的工作外,陈虹秀亦于2022年获委任加入香港社工注册局“纪律委员会备选委员小组”,处理投诉社工事宜,但她指在这段时间内,一直没有被选中去进行任何聆讯。最近,香港政府刊宪公布最新一份社工注册局“纪律委员会备选委员小组”名单,陈虹秀的名字遭到剔除。
香港社工注册局新任主席许宗盛早前在接受电视台访问时称,被撤销资格(DQ)的陈虹秀有公众形象问题,而小组成员应“身家清白”、有良好形象。陈虹秀表示对此感到不解。香港社工注册局回覆BBC中文时称,自《社工注册条例》的修例生效之后,所有原有的名单已经失效,故不存在剔出或新加入任何人士的问题。
从“五宗罪”到火速修例
香港社福界今年所发生的转变始于5月的时候,香港劳工及福利局局长孙玉菡于社交媒体上发文,批评香港社工注册局所犯下的所谓“五宗罪”。香港社工注册局是负责处理社工注册、纪律管制及相关事宜的法定机构。
这“五宗罪”包括:
注册局未有采取具体行动禁止被裁定犯了危害国家安全罪行的人士成为注册社工
批准曾干犯严重罪行的人士申请社工注册及续期申请
以多数票委任一名正在由法庭处理暴动罪的社工加入注册局的纪律委员会备选委员小组
在政府及委任成员多番质询下搁置修订《社会工作者工作守则》
以多数票决定从2023年底起停止实施“注册社会工作者自愿持续专业发展计划”,致使注册局推动社工专业持续专业发展的工作停滞不前
香港政府随后即向立法会提交《社工注册条例》修订草案,香港立法会在7月通过修例,主要是改组香港社工注册局,成员由15人增至27人,当中民选成员维持8人,委任成员则增至17人,民选成员的比例由以往过半减至只有约三成;同时亦规定所有成员在上任前都需要宣誓。
另一方面,这项修例亦规定如有社工被裁定犯有“严重罪行”,例如危害国家安全、虐儿、强奸及谋杀等罪成,将会永久除牌,并且不得上诉。即使社工未到续期期限,若被裁定犯可令社工专业声誉受损或可判监罪行,香港社工注册局有权将其除名。
在香港《社工注册条例》修订期间,有社工及社福界从业员进行了一项调查,结果显示有约九成半受访者认为修例“不恰当”,94.5%认为修例导致社工在推进工作时可能有被指“危害国家安全”的风险,亦有近九成人同意修例会令社工更难为弱势社群(例如基层、双失青年、独居長者、新移民家庭、少數族裔等)争取权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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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地社工”各有其专业领域,因一场旷日持久的示威而走在一块。
香港社会工作者总工会会长张志伟接受BBC中文访问时称,在政府提出对《社工注册条例》进行修订的时候,工会曾经发表过一个简单的声明,表达对修例有所保留,惟当时社福机构的管理层普遍都表示支持,而工会所接触到的前线社工大部分对此有保留,“反对声音出不到,当时业界也是噤若寒蝉,除了支持外,不可能发表另外的声音。”
然而,张志伟表示,政府的举动也是意料之内的事情,过去一、两年也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只是想不到那么迅速。”他指在过去这几年,每当有社工申请注册或续牌的个案,若果涉及跟社会运动相关,在社工注册局内都会出现一股张力,“因为在注册局内有民选、也有政府委任的成员。”若希望能跟随政府的方向及意愿,便需要改变香港社工注册局的组成方式。
香港社会服务联会则表示支持政府对条例进行修订,认为修例能在监管社工服务质素及操守、保障服务使用者的同时,促进社工专业发展及维持专业自主。
注销牌照的影响
今年6月,未改组前的香港社工注册局向立法会提交文件,指过去两年曾有394名被判处可监禁罪行的人获批社工注册、续牌或重新注册。当中至少10人涉参与或煽惑非法集结等罪,其他包括不小心驾驶、猥亵侵犯、以三合会成员身份行事等。
据香港社工注册局回覆BBC中文,近两个月有两名注册社工因涉及危害国家安全罪行、一名社工因猥亵侵犯而被永久注销牌照,翻查其发布于香港本地报章的公告,涉国安罪行的两名社工为于“47人案”中被定罪的施德来及钟锦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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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社工注册局主席许宗盛在电视台的访问称,目前有约10宗个案倾向考虑不续牌,部分涉非法集结或暴动案。
目前担任独立社工、为在囚人士及家属提供支援工作的刘家栋记得,他在2021年7月刑满出狱,在申请社工牌照续期的时候,等待了接近两个月的时候才获批续期。卡在中间的那段时间,刘家栋也担心过不能顺利续牌,“那时候更加未决定之后的方向。”
刘家栋告诉BBC中文,出狱之后,曾经有想过回到社福机构去工作,如果社工的牌照无法续期,在寻找工作方面也会比较困难,“如果不获批牌照,处于空窗期的那个阶段,可以肯定的是所有机构都不会够胆请你。”
最终,刘家栋的社工牌照顺利续期,但也无法再进入心仪的社福机构工作。在思考前路的过程中,看到在囚人士或家属有支援的需要,而坊间类似的支援亦愈来愈少,于是他决定离开社福界的体制,以独立社工的方式来继续从事其社工的工作。 “如果没有牌照之后,我便不能继续自称社工,但正在做的事情还是可以继续做。”
独立社工刘家栋。
他说,社工这个身份对他的生命而言很具意义,如果日后失去了社工牌照,失去了社工的身份,“都会感到相当可惜,因为之后不再是社工了,但没有了也没有办法。 ”他坦言若果这个情况最终真的出现,也只能接受和面对。
张志伟表示,过去也曾经收到一些社工的求助,因过去涉及一些案件,包括没有被起诉、或是经审讯后被判无罪,“或是有些被定罪但不用坐监,有时是坐完监之后出狱”,在申请注册或续期的时候,香港社工注册局会安排特别的会面,让涉事社工呈交相关资料及解释,然后再考虑其申请。
由于社工注册制度需要每年续期,刘家栋指这对于以前曾涉及社运案件而留有案底的社工来说会有种迷茫的状态。过去几年有案底、能够获得续牌的社工,在新的香港社工注册局组成后,能否顺利续牌仍是未知之数。
社工的未来
从事残疾人士服务、于社福界工作了约四年的前线社工黄先生(化名)告诉BBC中文,在修例通过之后,他最先想到的是有刑事案底的社工日后是否仍然能够顺利注册的问题,“以前听得比较多的是有案底但也可以做社工,但未来能否做回社工可能会比较渺茫。”
黄先生记得,社福界过去有过一句这样的口号:“社工不是维稳的工具”。但自从进入了社福界别之后,在机构底下工作,他愈来愈有一种“帮政府去维持社会稳定”的感觉,很多时候的工作,都需要在配合政策的方向下去进行,“就是帮它去解决问题”。
早于2022年,政府修订《社会工作者注册条例》附表二的罪行,规定被裁定干犯任何危害国家安全罪行的人,不能担任或不能继续担任注册社工。黄先生指,过去几年从事社工工作也变愈得来愈小心,“我想现在基本上是绝口不提政治”,无论是与同事之间开玩笑、或是在办公桌上展示有关政治讯息的物件,黄先生都会尽量避免,“会否行差踏错就会容易被‘钉牌’呢?”
他说,最近一年的感觉来得更加强烈,即使在提供服务方面,说话都要变得特别小心,“尽量不要讲自己的立场出来,以免收到投诉。虽然目前还没有事情发生,但我的心里会这样的恐惧。”黄先生说,过往只会担心表达立场可能会引起争执,但在现在的环境下,变成了担心会否收到投诉、以及会否影响到现有的社工牌照。
现正就读社工系硕士课程的王晓琳(化名),表示在《社会工作者注册条例》修订期间,自己没有太过关注具体的内容,“知道有这件事,但没有深入去了解。”王晓琳目前在一间社福机构里面工作,她表示在目前的气候底下,基本上同事之间的谈话也不会触及到敏感的话题,“所有东西都是去政治化的。”
她并非不知道目前社福界的处境,也认知到对社工审查的收紧,但想起最初修读社工系的初心,“都是想跟人接触的时候,可以用一些辅导技巧,或很切身地去帮助一个人。”她认为即使目前环境出现这样的变化,但亦没有违背到她当初想要修读、成为一个社工的初心。
王晓琳指,看到仍然有机构在进行一些与社区发展有关的工作,“虽然不像以前那样是针对政策、影响政府,但见到他们所服务的一群居民,(社工)还是在做一些权益保障、建立awareness(意识)的工作。”这些现况都让她觉得未来仍然可以继续尝试在这个领域内发展。
王晓琳说,“我觉得留在香港,已经预计了在各个范畴里面,都要跟随它(政府)的规则去做事。”
其中一个被香港社工注册局剔除“纪律委员会备选委员小组”名单的资深社工谢世杰,过去多年为弱势社群争取权益,曾经因帮助受灾的大澳居民疑遭当时的香港民政事务局局长曾德成向他所属的机构施压,为了抗议官方以和谐为名干预社工的服务,当时曾引发社工界的“抗河蟹”(抗和谐)行动。
对于最新的小组名单里面不再有自己的名字,谢世杰表示感到“莫名奇妙”。然而,香港政府就注册社工的一连串动作,他认为会令到社工走向“专业化”,“好听一点就是专业,但愈是专业的话,愈是会去帮政府解决其认为要去解决的社会问题。”
资深社工谢世杰担心社工在争取权益及政策倡议的工作只会变得愈来愈少。
这种走向,谢世杰认为某程度也是一种社会控制的手段,“以前会多样化一点,社会工作有件很重要的事,就是你是否从服务对象的需要去出发。”他指随着这样的发展,争取权益、政策倡议的工作只会变得愈来愈少。
谈到社工的未来,张志伟表示业界仍然在摸索前路的方向,他指有部分社工选择离开制度、不再续牌,“未必很大比例,但有些人是宁愿不做社工。”
而仍然从事社工工作的人,他认为业界也有不同的想法,“悲观的会认为空间只会愈来愈窄,包括言论空间、自由的空间,那对业界的专业自主及多元价值的包容就会消失。”另一方面,也有抱持较为乐观态度的社工,“那就继续寻找空间,能影响及改变到多少便是多少,两边的人都存在的。”